喧鬧的市集街道上,一個小女孩跌跌撞撞地穿越過壅擠的人群,被粗魯推開的人正要破口大罵時,看見那熟悉的背影後,都只能苦笑著搖頭。

  「各位看官請仔細聽了,」面對眼前寥寥可數的聽眾,一名穿著陳舊皮襯衫,約莫七十多歲的老人仍賣力地拉長喉嚨叫喊著「今天的本子是水滸傳中的第四回──趙員外重修文殊院,魯智深大鬧五臺山……」話還沒說完,十指可數的聽眾們不禁嘆息起身離開,口中的喃喃在老人的大喊下,依然清晰入耳:「講了那麼久,還是講那幾個本子,現在早就不流行這套了……」

  看著熱鬧的大街和只有落葉佔著位置的板凳,老人不知何時止住了口,彎曲僵硬的腰桿,撥開椅面上枯萎的樹葉,吃力的扛起板凳,轉身準備回家。

  「欸!黃爺爺!黃爺爺!你怎麼不等我就把故事講完啦?」隨著一股撞擊的力道,急促的童音從腰際傳來。

  「今天不做生意,不講故事了,又沒人聽。」老人有點負氣地說。

  「我柳青兒不正聽著嗎?我還記得你上次說的帥氣王教頭、神秘的吹笛牧牛童和見義勇為的魯提轄呢!你趕快繼續說下去吧,我好想知道魯提轄之後的故事唷!」

  看著女孩撒嬌的模樣,眼光中提到英雄時的靈動閃光,讓老人不禁想到以前講起包青天、水滸傳、封神榜時,聽眾們隨著劇情起伏,時而忿忿,時而喝采的神情。笑了笑,老人的口又開了,抑揚的語調就如同自己小時候曾聽過的一樣:「詩曰:『躲難逃災入代州,恩人相遇喜相酬。只因法網重重布,且向空門好好修……』」。

 

  輕輕哼著歌,捧著一個包裹,柳青兒靈巧的在人群中穿梭,眼看就快要到目的地,嘴角忍不住揚了起來。

  「嘿!小青!走這麼急,是想去哪啊?」一隻肥厚的大掌粗魯地攫住柳青兒的肩膀,霸道地將她往後一扯,為了保護手中的包裹,柳青兒就這麼側倒在地。

  「唷?拿了什麼好東西啊?快拿來讓我們老大瞧瞧!」一個油膩膩的聲音從青兒的左上方傳來。那一點都不陌生的音調,讓青兒不由自主地加強力道,抱緊懷中的包裹。

  「這麼大一個包裹,應該值不少錢吧?」左上方傳來一陣尖細的聲音。不意外,這三種聲音總是會一起出現。

  「朱貴!我拜託你,放我一馬吧!我只剩下一炷香的時間了!」還不及起身,柳青兒用身體護住包裹,抬頭望向扳倒她的兇手──朱貴,就像每個村莊都會有的流氓,仗著自己是同年紀裡力氣最大的人,總是在巷弄間捉弄落單的小孩或老人。就如每個流氓身邊都會有跟班,朱貴身邊一定會有諂媚的王嘴子和尖酸刻薄的蔣光跟著。平時柳青兒總是會避開他們三人常出現的街道,但是今天為了準備這個包裹花太多的時間,青兒只好冒險走這條捷徑,沒想到卻在這時遇上他們。

  「我說小青,你覺得我朱貴會是這麼容易放棄的人嗎?」一個手勢,王嘴子與蔣光完全不顧柳青兒是女兒之身,立馬俯身要搶奪包裹。只見一團灰塵激揚的模糊中,柳青兒單薄的蜷縮在地上,任憑蔣光、王嘴子拳打腳踢,就是不願挪動半吋,在煙團之外,朱貴只是面帶笑容地看著這場爭奪進行。

  「放……放開她!」忽地一個聲音穿過飛揚的塵土。

  「我還以為是誰呢?這不是關庸一小弟弟嗎?怎麼,想英雄救美啊?」看清來人,朱貴不以為意的笑笑,因為關庸一這人既沒好家世,也沒練過拳腳功夫,若不是因為他們是鄰居,恐怕在這村子住得再久都不會記得他的名字。

  「我說……放開她!欺負女孩子,你們不覺得羞愧嗎?」吸口氣,關庸一鼓起勇氣大喊。

  「關庸一,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啦?竟敢在我們朱貴老大面前放肆?」

  「要不我們把他的膽挖出來看看?」王嘴子和蔣光作勢扯了扯袖子就要動手。

  「等等!」朱貴一手擋下王嘴子跟蔣光,將頭撇向關庸一的方向,但目標不是關庸一,而是他身後被大嗓門吸引過來的人群。「今天就先這樣吧,下次再被我遇到,你們一定吃不完兜著走!」

  不等那三個凶神惡煞的背影離開,青兒馬上解開包裹,飄出濃郁的醬味和酒香,如果不是被壓的乾扁,這盤滷肝看起來一定會更美味。

  「這就是你拚死保護的東西?」關庸一不解地看著青兒小心翼翼的將包裹上灰塵拍盡。

  「對啊!黃爺爺最喜歡吃滷肝了!但我知道他都捨不得買來吃,所以我特地從家裡拿來呢!」

  「黃爺爺?你是說街口那個說書人嗎?」

  「是啊!你要不要一起來?今天黃爺爺要說水滸傳呢!啊!糟了!再不到半炷香的時間,黃爺爺就要說書啦!我們快點走!」柳青兒一把拉住關庸一,匆匆地在陽光下劃出長長的影子。

 

  從那時開始,每當黃爺爺要說書,柳青兒就會帶著一盤滷肝,和關庸一一同坐在板凳上,聽黃爺爺說一回又一回的故事。看見柳青兒每次和英雄人物一起出現的興奮閃耀在臉上,關庸一暗自在心中作好盤算。

  「關庸一,最近在忙什麼啊?老是不見蹤影?」對柳青兒來說,關庸一是難得跟她一樣相信這世上還有俠客、不會嘲笑自己的朋友。但是最近總是三天兩頭找不到人,再不然就是說自己有事,刻意的疏遠讓青兒懷疑關庸一已經開始厭惡自己。

  「沒有啊!」慌張地別過眼,關庸一說謊的技巧一向都很差。看著他漂移的眼神,柳青兒鼻子莫名的酸了起來,任由一股生疏的情緒擠壓眼中的淚水。隱忍不住的啜泣聲讓關庸一驚慌失措,不善於安慰人的他只能笨拙地拍撫柳青兒的背,沒想到這行為卻一口氣扭開了眼淚的開關,啜泣也變成了嚎啕大哭。

  「好啦!」深提一口氣,關庸一受不了的大喊「我告訴你嘛!但是你不要再哭了!」

  「真的?」柳青一的眼淚就像有開關一樣停止,笑容燦爛的彷彿沒消失過「我們約定好囉!」生怕他反悔,柳青兒高舉自己右手小指,半強迫地用彼此的手做拉勾。看見柳青兒寬慰安心的笑容,關庸一臉上也不由自主地泛著笑。

 

  架起梯子,一抹身影熟練地爬上屋頂,顫顫巍巍得站在屋脊上,他興奮地朝下頭的人揮手。

  「關庸一!別練什麼輕功了,你這樣很危險的,快下來吧!」

  看見柳青兒擔憂的神色,不知道為什麼關庸一心中的勇氣反而又多了幾分。他向青兒自信的笑了笑,做了幾個深呼吸之後,便開始在屋脊上跑了起來。隨著瓦片「劈哩!啪啦!」的聲音不斷,關庸一轉眼間便到達屋脊的中央,青兒的眼光也緊隨著關庸一的身影不放。眼看屋脊的終點即將到達,關庸一的精神稍稍鬆懈,忽然眼角瞄到一塊被自己踩碎的瓦片隨著震動而落下,位置不偏不倚正是全神貫注在自己身上的柳青兒。

  「青兒!小心!」關庸一硬生生將自己向前衝的力道轉向,欲往屋下的柳青兒奔去,全然沒注意到腳下的瓦片早已不堪負荷,在他的一個蹬腳下裂開,關庸一也跟著不穩而向下墜落。

  隨著碰然落地帶來的疼痛感讓關庸一知道,自己已經著地。睜眼後第一個尋找的,便是柳青兒的身影。

  「笨蛋!誰叫你東張西望的啊?」帶點哽咽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原來方才柳青兒一見關庸一身形有點晃動,便知不妙,向這邊奔來。也因為這樣,才恰巧躲過頭上的瓦片。

  「哈哈……好險,我至少有救到你啊!」看到柳青兒完整無傷的臉龐,顧不得刺骨的痛感,關庸一忍不住傻笑了起來「這樣有沒有比較像大俠了一點?」

  「都什麼時候了,還做著大俠夢啊?你平安無事比較重要啊!快點檢查一下哪裡比較痛,我們去給巷口的大夫看看,聽說他對於跌打損傷很有研究……還笑?快點起來啦!」

 

  幾年過去了,關庸一還是一樣天天想出新招式來練「武功」,雖然每次都失敗,但他知道柳青兒當初會想要認識自己,其實是因為自己當時像大俠一樣救了她。從那次之後,關庸一再也沒有從柳青兒的眼中找到第一次見面時露出的驚喜與崇拜。每次的失敗都讓關庸一擔心下次練武時,柳青兒就不會再出現。唯一慶幸的是,到目前為止,每次他要展現「新招式」的時候,柳青兒總是會排除萬難,帶著一大堆藥膏、布條,看他如何練習,再迅速地依照傷勢幫他包紮。偶爾怠惰不練武的時候,他們就會帶上一大盤滷肝去拜訪黃爺爺。雖然現在他已經不說書,改做旅店的生意,但心情好時,還是會在店裡說說當年他走遍大江南北的說書經驗,甚至現場就來上一段。曾經關庸一認為,事情就該這麼繼續下去,他的人生從這個小村莊開始,也會在這村莊結束。

 

直到那場大火的出現。

 

  沒有絲毫預警,一串火舌從門縫間竄入,木門被烤得「啪啦」作響,一股焦味隨著濃煙飄入柳青兒的房裡。直到街坊鄰居的叫喊聲聚集過來時,柳青兒才從睡夢中驚醒,但此時已經被重重火舌包圍。此時進入柳青兒腦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尋找自己年邁已高的父母。但是這時房間的出入口都已經被火焰所包圍,根本就沒有辦法硬闖出去。情急之下,柳青兒將茶几上的水壺砸向火勢最弱的門口,趁著水氣尚未被蒸發完,緊閉雙眼,再一個憋氣硬衝出去,顧不得將身上的火苗熄滅便順勢跑向父母的臥房。

  心急如焚地到庭院時,就看見他們互相攙扶著要逃離臥室,柳青兒喜悅的加快腳步向前迎去,卻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巨響,門頂的樑木被焚毀的太過嚴重,無法支撐房頂的重量無力的落下,正巧斜擋住房門。在柳青兒驚叫的瞬間,房頂的瓦片和其他長短不一的木柱也跟著跌落在樑木的上方,柳青兒和父母之間瞬時間隔著一道厚實的火牆。

  聽見父母親在房門裡因炙熱而不住的求救聲,柳青兒在火牆外發瘋似的徒手將火熱的瓦片向後拋去。儘管火舌爬上了她的裙襬、衣袖,她只是可有可無的拍熄後繼續試圖將親子間的障礙消除,即使手再怎麼疼痛,也比不過父母親那漸漸低弱的聲音還來的痛心。

  「青兒!你在做什麼?快點住手!」一聲熟悉的叫喊從背後傳來,柳青兒像抓到浮木的溺水者一樣迫切:「關庸一你來的正好!快去救我爹娘!他們還在裡面啊!」看見柳青兒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模樣,關庸一心疼的拍熄她身上的火花「好!好!你先別慌,大家都來了,一定可以救出你爸媽的!」話才剛說完,一大群人都提著水桶出現,一桶桶潑向房門口那凶狠的火舌,不到半炷香的時間,火勢便開始消退,顧及柳青兒的傷勢太重,關庸一帶頭向前救人,卻走到門口時就停住了。

  「怎麼了?關庸一,快點進去救我爹娘啊!」柳青兒慌張的想要爬過去。

  「青兒……我想,你還是先包紮好自己的傷勢吧!不趕快處理的話會留下疤痕的。」關庸一轉身抱住想要繼續前進的柳青兒,不忍心讓她在這種時候看見裡面的畫面。但還是晚了一步,越過關庸一的臂膀,柳青兒看見相擁在地的父母,一大根木頭壓在他們身上,還未熄滅的火焰仍熊熊地燃燒著已經鮮紅濃稠的肉塊,失去頭髮保護的臉也扭曲變形,她爸爸的頭上甚至插著一塊碎裂的瓦片,血液漫流在母親的臉上、地板上和火焰共同閃耀著豔麗的紅光。

  懷中突然停止的動靜,關庸一知道,她看到了自己最不想讓她見到的一幕。加深了擁抱的力道,關庸一拍撫著柳青兒的頭:「別看,別看,別再看了……」像是觸動了什麼一樣,柳青兒開始放聲大哭。街坊不忍的離開,去拯救其他的房屋。留下他們兩個人,在這深黑的夜晚,映著艷紅的火光,放聲痛哭。

 

  為了幫助面臨家破人亡的柳青兒,關庸一著實花費一番不小的功夫,先是將她安置在黃爺爺的旅店裡,再四處拜訪人家收集不要的舊衣服,關於兩位老人家的後事更是與黃爺爺兩人出資後一手包辦處理。白天忙完了這些善後之事,晚上更常常不回家,徹夜陪柳青兒聊天解悶,雖然通常都只有他一個人在講。以往那個活潑開朗的柳青兒已經看不到一絲的蹤影了。在火災發生之後,柳青兒整天都是面如枯槁的坐在床上,用手緊緊地圈住自己,眼睛瞪大,沒有焦點的直視著前方,不發一語。即使黃爺爺抽空上樓,講講她以前最喜歡的水滸傳,臉上的表情也沒有動過,就像是沒有聽到或看到他一樣。即使如此,黃爺爺和關庸一還是晝夜輪班的陪柳青兒聊天,因為他們都看過睡夢時以淚洗面的柳青兒。關庸一總是心疼的用溫毛巾擦淨後,輕輕的抱住她,在她耳邊說一遍又一遍「沒事了……沒事了……」,柳青兒才慢慢停止哭泣,然後隔天又再重複一次。

  一日,忽有一婦人和一老翁拜訪這個村莊,說是柳青兒的親戚,聽到她家中發生這場災難,特地從長安趕來這邊找她的。面對從大城市來的客人,村里上下都不敢怠慢,趕緊將他們領至黃爺爺的旅店。一見到坐在床上的柳青兒,他們便一個箭步上前,擁著她放聲大哭。看著毫無反應的柳青兒,他們用帶點哭腔的聲音問:「怎麼啦?你不認得我們了嗎?我是你姨娘,他是姨大啊!小時候我們還曾抱過你的,那天你父母出遠門去……」話還沒說完,柳青兒突然抱頭尖叫了起來。刺耳又近距離的聲音,讓婦人略帶怒意的放開柳青兒,雖然只是一瞬間,卻讓關庸一看的一清二楚,懷著保護的心態,他下意識地向前擁住柳青兒的頭,將她和那兩人分開。熟悉的溫度讓柳青兒忍不住哭喊出聲:「庸一!我……我的爹娘!他們……」太久沒作用的喉嚨發出沙啞的雜音。雖然柳青兒哭得震耳,但黃爺爺和關庸一都微微露出欣喜之情,因為他們知道,哭出來比悶在心裡好,也許再過不久,笑容就可以回到青兒的臉上了。三人各自沉浸在悲痛和欣慰的情緒之中,全然忘記在旁無法融入的婦人和老翁。直到黃爺爺注意到他們的尷尬氣氛,才默默的帶他們兩位出房間。

  關上房門後,黃爺爺嚴肅地看著他們說:「我知道你們想要帶青兒回長安,也知道為什麼。但就像你們看到的,青兒現在不適合離開這裡。」

  和婦人互看一眼,老翁面帶惋惜的笑容說:「既然你們都這麼說了,我們當然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只不過我們遠道而來,今晚請讓我們跟唯一的姨姪女度過吧!」

  黃爺爺盯著他們的臉龐良久,才慢慢的說:「那是當然的,畢竟現在她是很需要一份真心的親情的。」說完之後,黃爺爺便走入青兒的房間,放任他們兩人在門外私語。

 

  當隔天關庸一帶著一盤滷肝走到黃爺爺的旅店時,發現店門口人聲鼎沸。一個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關庸一推開重重圍觀的人群,擠入店口地一個看見的,便是怒氣沖沖對著夥計破口大罵的黃爺爺:「我都已經特別叮嚀過你了不是?話都聽不進腦袋裡的?現在柳青兒精神不佳,就這麼被拐走,你要怎麼……」

  「黃爺爺!你說什麼?青兒被拐走了?被誰?」一聽見柳青兒的名字,關庸一不顧禮節地打斷了黃爺爺的話,急忙抓住他的手拋出一連串的問題。

  見到關庸一,黃爺爺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將店小二向前一推:「把你自己做的好事一五一十地說出來。」

  原來昨日黃爺爺雖然答應柳青兒的姨娘、姨大留夜陪伴她,但是根據自己走盪江湖多年的經驗來看,這兩人絕對不僅僅是憐憫柳青兒的遭遇這麼簡單而已。不過這一切都只是臆測,所以不便阻止,於是讓店中的夥計徹夜注意房中的動靜。當天子夜剛過不久,老翁便走出來請夥計帶路到茅廁,沒想到進去後過了將近半炷香的時間都杳無聲響,這才推門進去,發現老翁已經從窗口逃走。當他趕回房裡一看,婦人和柳青兒都消失了,房中還明顯留有被大肆搜刮過的痕跡。害怕被黃爺爺罵的他,只好獨自搜索了一個晚上,直到剛剛黃爺爺找不著人,這才諾諾向他表白。話言至此,店夥計羞慚地不敢再言。只見關庸一面露悔恨痛心之情,黃爺爺只是仰天長嘆,不做一語。

  「黃爺爺,您走過這麼多地方,一定知道長安該怎麼去吧?」關庸一沉默良久後的第一句話就嚇到在場所有人──在這窮鄉僻壤之中,一個剛過二十歲的年輕人,既沒家產,長安中又無熟識之人,更不知天地茫茫,長安廣大中該如何找人的情況下,竟欲走上將近一年的路途去尋回一位相識不久的朋友。在眾人七嘴八舌的反對聲浪中,關庸一只是注視著黃爺爺。沉思了一會兒,黃爺爺默默將關庸一帶離大家的目光,進到自己的房裡,關上門。

  「黃爺爺……我……」見到黃爺爺不吭一聲,關庸一急迫的開口。輕輕做個手勢止住關庸一的話,黃爺爺開始在房間各個隱密的角落拿出一個個大小不一的木箱子堆放在桌上,最後再鄭重地,從床邊拿出一本老舊的本子,愛惜地拍了拍它。在黃爺爺的同意下,關庸一隨手打開了離自己最近的一個箱子,裡頭堆滿了碎銀,底部還壓了一疊銀票。關庸一驚訝地一連開了其他幾個木箱,有些是衣物,有些是生活用品,甚至有一箱放著些許的乾糧,最上頭的那份大餅還留著齒痕。

  「庸一啊!這本書是我當年行走時所做的筆記,裡頭有到達各城鎮時應該注意的東西。雖然已經隔了好些年,但你路上多少讀點,當作參考用吧!」雖然大字都不識一個,但關庸一仍恭敬地接收下那本厚實、陳舊的本子,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望著黃爺爺。

  「那幾個箱子你就帶走吧!現在的我……已經用不到了。」

  「錢我可以自己賺的,要是我拿走了,黃爺爺您該怎麼辦?」

  黃爺爺欣慰地拍著關庸一的頭:「傻孩子,你有什麼賺錢的本事啊?帶走吧!樓下那我還有收入哪!那幾口箱子也沒說你可以全拿走啊!那幾個大餅我剛買的,還要自己吃呢!」

  關庸一紅著眼笑道:「黃爺爺你放心,我一定會把青兒帶回來的,到時我們再一起吃滷肝。」

  聽見這句話,黃爺爺的眼眶也不禁泛紅了起來:「要吃何必等這麼久?難道你手上那盤滷肝是要自己吃的?來!我們現在就吃!」飲著酒,嚼著滷肝,黃爺爺叮嚀關庸一旅途中應該注意的事項直到雞鳴傳來,才買了一份滷肝,送他上路。

 

  卻說那日柳青兒睡夢中被她姨娘、姨大帶離村莊後,再次醒來,人已在不停晃動的馬車裡了。

  「醒啦?怎麼不多睡一會兒?還有一段路才到下個驛站呢!」姨娘替她拉攏毯子,便要撫她再睡。柳青兒恐懼的坐起身子,直愣愣的看著姨娘。

  就像知道柳青兒心中的疑問一般,姨娘自顧自地說:「本來我們也不願這麼早就接你上長安的,但眼見爹爹的忌日將至,你村中的人又說沒辦法繼續長期撫養你,我們只好將你一同帶回長安了!」

  「黃……黃爺爺這麼說?」細微的聲音從柳青兒的口中飄出。

  「黃爺爺?你是說那旅店的老闆嗎?就是他。唉!看來他們生意也不好做,能代我們照顧你那麼久就該感激了!你也別太難過了。」見到柳青兒沒有反抗的行為出現,姨娘又進一步地問:「不過你的東西可真少,是不是他們少拿了什麼在旅店裡啊?像是你父母遺留的東西之類的?」回憶起父母,柳青兒眼前彷彿又出現熊熊焚燒的火焰,慘痛的熱度讓她緊緊抱住自己無聲的嘶啞痛哭。見到柳青兒這個模樣,姨娘也不好再追問,更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只好拍了拍她的肩膀,退到車外,放她一個人沉浸在痛楚的火海之中。

 

  一連著好幾日,姨娘和姨大每每藉由她清醒的時候旁敲側擊關於她父母的事情,每每當她受不了回憶的折磨而流淚時,他們才會死心離開,而且離去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態度也越來越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因的柳青兒,只是不發一語地窩在毯子裡,試圖在不熟悉的味道中,尋找跟某人一樣的溫暖。沒想到不久後的夜晚,她連這份企求都被迫消失。

  陶瓷清脆的敲擊聲與溫軟細語此起彼落,不尋常的香氣圍繞在身邊,讓柳青兒不得不睜開雙眼。這次她睜眼見到的,不再是馬車的車頂,而是一個樸素的小房間,外頭不時有音樂夾雜著陌生人的交談聲傳進來。怯生生的下了床,柳青兒偷偷將門開了一條縫,窺見了平時只曾聽黃爺爺口中道出的場景──幾個女人畫上鮮明的紅妝,配合著那些男人明顯有醉意的哼唱扭擺著身體、一個衣衫不整的女子靈巧地躲避著後頭的男人,跑進了一個房間,但不帶上門、幾個剛做好打扮的女人排排站在門口迎接一群剛入門的男子……

  還待再繼續看下去的青兒頭上突然傳來一句似笑非笑的聲音:「你醒啦?怎樣,這種青樓的排場你應該是第一次見過吧?」抬頭一看,一名濃妝豔抹、在俗氣中透露出一股成熟老練氣質的女子,不知何時站在門旁,手上拿著一管水煙在抽。看見她還在等自己的回答,柳青兒先點點頭,又搖頭:「我沒看過青樓,但是在黃爺爺的口中聽過很多次。」

  「黃爺爺?是賣掉你的那個人吧?才幾十兩銀子就願意這麼賤賣你,你還願意叫他爺爺?」看見青兒眼中的震驚,女人一臉「又來了」的神色,拍拍她的肩膀說:「別難過了,在我們閒適館裡,只要你賺夠了錢,人人都能把自己贖出去。照你的外貌和條件,認真做生意個三、四年,應該就有希望了。」

  青兒愣愣地看著她:「他不是我爺爺,他是我姨大。」

  那女人不禁發笑:「誰管他是你的誰呢!現在你只要知道,我是這閒適館的主人,我叫離娘。如果你想早點回家的話,最好從明天就開始接客吧!」柳青兒看著樓下每個女子的臉龐,一想到之後就要換成自己坐在那裡,任由一群不認識的男人毛手毛腳,還必須要強顏歡笑,對他們口袋中的銀兩表示感激和渴求,不禁有種反胃的感覺湧上喉間。頓時她畏懼的關上房門,奔回床上,用被子緊緊包裹自己,邊流淚邊告訴自己這是一場夢。離娘司空見慣的笑了笑,又抽了一口水煙,到一樓和大家客套了起來。

 

  原本離娘以為這嬌弱的小女孩過個幾天就會認份,沒想到過了多時都沒見人影,這才發現她已經不吃不喝整整兩天,清醒時也只是坐在床鋪上用雙手緊摀住耳朵發愣。為了不讓自己付出的銀兩就這麼白白浪費,離娘馬上就想出了一套對策──她先將柳青兒的樣貌用小照的方式與人競標,再哄騙著青兒吃下混有酒的食物將她灌醉。等到她不省人事之時,再讓得標的人幫她開苞,到那時就算青兒不願意接客,也已經熟米煮成熟飯,由不得她了。

  離娘的如意算盤打的又準又精,不知紅塵事態的柳青兒就這麼一步一步地踏入離娘的陷阱之中。等到她隔天醒來時,見到自己身旁躺著一個全身精光的陌生男子時,即使是不諳世事的她,也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羞憤的她一把扯過被子將自己層層裹住後,隨手拿到什麼東西就往床上的男子扔。等離娘上樓時,那男子臉上與手上都出現了好幾道抓痕和瘀血,地上凌亂的布滿碎裂的瓷器和雜物。打從離娘接管閒情館以來,從來沒見過這麼烈的女子,一氣之下將她一巴掌甩到地上,交給其他人拖至另一個房間。待離娘將客人安撫完之後,她惡狠狠的走到柳青兒面前:「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不接客了嗎?想得美!從現在起,你要給我接客接到足夠贖回你自己跟砸毀的東西!」說完就命令人把柳青兒脫了個精光後,用粗繩將四隻綁在床的各角。審視了一番後,離娘冷冷笑道:「我當是有什麼好條件可以這樣囂張呢!也不瞧瞧你的手腳,被火燒傷成這樣,還想有什麼好價碼?」當下走到一樓將柳青兒小照上寫的價錢折了一半,並大聲宣布:「從現在開始,只要是出的起這個價碼的老爺,都是柳青兒的客人!」見到柳青兒年輕貌美的小照,再加上低廉的收費,客人紛紛掏出口袋中的銀兩,再見到被緊緊束縛住的柳青兒,肆意在她身上一逞獸行的客人不計其數,柳青兒的痛楚和嘶喊也從白天到晚上沒有停歇,直到後來柳青兒的聲音都沙啞,眼淚都枯竭了,也不見有人表示出一絲同情,更沒有人敢給她一滴水或是一粒米飯。這殘酷的刑罰整整執行了四天,見到已經意識模糊的柳青兒鬆軟的掛在床上,離娘冷漠的讓人將她扔在城外的草叢間自生自滅,而閒適館繼續一如往常般營業。

 

  就在柳青兒剛被人從後門扛出去的同時,關庸一終於沿路追著柳青兒的蹤跡來到了這裡。踏入閒適館門口的瞬間,關庸一心中忍不住冒出一個又一個不安的念頭,經過了這麼長途跋涉的歷練,他已經不再是那個不懂世事的鄉巴佬,見到這些排場和氣氛他就知道,這就是所謂的青樓,一個讓他忍不住擔心到握緊拳頭的地方。

  「這位老爺我好像沒有見過您啊!是剛進城的貴客吧?」打從關庸一剛進門時,離娘就注意到他身後的馬車和不帶髒汙的衣裳,連忙下來親自迎接「第一次來,什麼都好商量。有沒有特別欣賞我們哪個姑娘啊?」

  「我來找一位叫做柳青兒的姑娘,聽說有人在這裡見過她。」

  直覺告訴離娘這個男人不同於以往只是來找柳青兒共度一夜的客人,她瞬間轉變態度,不冷不熱的回答:「我們這邊沒有一位叫做柳青兒的姑娘,我想老爺您應該是聽錯……」正當她要送客的時候,眼尖的關庸一看到貼在牆上的熟悉面孔,和上面大筆一揮的數字,耐不住怒氣,關庸一直視離娘的雙眼問道:「我讓你再回答我一次──柳青兒現在人在哪裡?」

  自負不是沒有見過大場面的離娘,冷冷的笑道:「要是我不回答呢?」關庸一也回笑了一下,突然抓起身旁的椅子便往場中央砸去。還沒來的及尖叫的姑娘們一抬頭,就見關庸一發狠的將拿推的、能扔的、能砸的通通毀了。

  離娘憤怒的向關庸一大喊:「當你是誰敢在閒適館放肆?就不怕我報官?」

  關庸一邊砸邊回:「我就是要你報官!東西的錢,大不了我賠給你,但官府一來查,青兒究竟在這裡受到什麼待遇,相信很快我就會知道的。」離娘一聽,臉色不禁鐵青,雖然柳青兒的懲罰她並沒有覺得有多大的不妥,但是這事情一經官府處理,不僅會破壞閒適館的聲譽,將來要買討人的價格也必定會因此下跌不少。

  纖手往關庸一面前一擺,離娘忍氣說:「老爺在我們這邊尋人怎對呢?我們又不認識那位叫做柳青兒的姑娘。如果老爺真的要找的話,到東門外的城牆邊看看都比在這好啊!」關庸一聽見這話,怒氣沖沖地向離娘瞪大了雙眼,到城牆邊找人,要找的還是個「人」嗎?強按下心中的怒火,關庸一知道這時該做的不是算帳,而是找到柳青兒。他回身走向門口,聽見離娘恨恨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敢問老爺大名?」

  拋下一句話,關庸一頭也不回的就上車離開了:「我只是個好管閒事的平凡人,你就當我姓管,名士賢吧。」

 

  到達東門外,一片綠茫茫的空曠,關庸一慌張的不知道該從何找起。忽聞一陣嬉鬧的調戲言語,他下意識的向那個方向跑去。果見兩個地痞流氓圍繞在全身赤裸又傷痕累累的柳青兒身邊,打算一逞風流之事。雖然此時柳青兒已經沒有繩索的束縛,但是又餓又累的情況之下,反抗的力道只是軟弱的掙扎,深沉的無力感讓柳青兒不禁流下淚來。

  「放開她!」一個低沉的嗓音喝退那兩個怕事的無賴。柳青兒勉強撐起眼皮,想看看救她一命的人是誰。還未來的及看清面孔,熟悉的溫度和臂膀加劇了她的淚水。顫抖的、小心翼翼的睜開雙眼,關庸一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讓她綻放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庸一……沒想到不管在以前還是現在,我人生中唯一的、真實的大俠都是你。」

  關庸一笑著撫去她的淚水:「我的武功一點進步都沒有,怎麼當的起大俠?」

  「不!庸一,當年你拯救了被同儕排擠、嘲諷的我,現在又保護我,不讓我受到侮辱。也許你沒有像黃爺爺口中的大俠一樣有高強的武功,但是在我的生命中,你是唯一有血有肉的俠客。」

  第一次從柳青兒的口中聽到這些話,關庸一羞紅了耳朵:「別說傻話了!我現在就帶你去看大夫,你忍著點痛。」

  「不用了。庸一,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你可以答應我最後一個任性的要求嗎?」

  看著柳青兒嘴角微微的笑容,關庸一知道,從第一天看到這個笑容起,他就沒辦法拒絕任何要求:「別說最後了,你就再提出幾十年我都可以答應你!」

  「帶我去長安吃滷肝好嗎?我好好奇那個味道跟我們家鄉的味道一不一樣,黃爺爺會不會喜歡那種味道?我好想學會怎麼做,這樣就可以一直和你圍在燭火邊,聽著黃爺爺說那永遠都說不完的故事……」

  關庸一還沒答話,眼淚就不爭氣的流了下來:「好!當然好!你不會做也沒關係,我幫你做。我到那裏開一家肉舖,只切下最好的豬肉來醃製。偷偷告訴你,黃爺爺給了我一筆錢,我們可以一起試著如何做出長安口味的滷肝,還可以自己發明各種不同的口味讓黃爺爺挑,你說好不好?好不好啊,青兒?別聽到幹活就這麼偷懶裝睡,回答我一聲吧!青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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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篇改編自《花月痕》的小說,

動筆的原因是一堂叫做現代小說的課程。

 

主角不是韓荷生也不是韋疾珠,

只是篇幅短短幾頁卻貫串全文的戆太歲--管士賢。

 

說實在話,這世界上的英雄有多少呢?

一個人能遇到幾次?

又或者說,

這世界上還有英雄的存在嗎?

 

你定義的英雄是什麼?

 

戆太歲可以說是沒有能力的。

即使是在《花月痕》中,

他也只是個好管閒事的人,

也許你家隔壁就住著這種人,

又或許,你自己就是這樣的人。

 

我們都是這樣平凡的人,

就這麼默默地過完一生。

因為自己不是小說中的主角,

不是所謂的「英雄」。

 

但其實每個人都是特別的。

至少在某些人心中是如此。

 

忘記是在哪本書看到這句話:

「只要還有一個人看著我、支持著我,

 我就有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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