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臉色倉皇的男子,捧著一盆熱水,以不傾覆太多水的最快速度在月光下疾走。還未踏入屋門,就聽見悅耳的嬰兒啕哭聲。男子禁不住臉上的笑容,一腳撞入房。
  「陳婆,熱水我燒來了!」話像是對陳婆說的,男子眼睛卻定定的往陳婆懷中的小東西瞧。
  「欸,現在取來正好。」陳婆試試水溫,熟練地用熱水幫尚血淋淋的小娃擦拭身體。轉頭清洗毛巾時,卻見男子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擔憂的注視著虛弱無力,躺在床上的女子。
  「還站在這做什麼呢?快出去吧!在這也幫不了什麼忙,礙事!」男子像突然驚醒一般,喏喏的退出房,門卻還捨不得關。
  陳婆看著那道門縫,忍不住嘆了口氣。誰知這口氣就像開關一樣,女子的血以無法抑制的速度洩出。一聲驚呼,陳婆手忙腳亂的想要止血,卻絲毫不見起色。慌忙的碰撞聲中,門又再度敞開,男子驚嚇的衝上前,顧不得陳婆在場,一把握住女子已顯得蒼白的手。女子像是知道結局的笑了笑,充滿思念的眼眸盯著躺在陳婆身後大哭的嬰兒,顫顫的伸起一隻手,用盡最後的力氣向孩子靠近,什麼都沒摸到,就墜下了。
  陳婆又嘆了口氣,默默擦拭周遭,開始打理嬰兒的事情。男子卻是愣愣的繼續抓住女子的手,不敢相信手中的溫度就這樣漸漸散去。
  末了,陳婆拍了拍男子的肩膀:「現在她丈夫還在外地做買賣,我們也不好做什麼決定。走吧!」
  嬰兒哭得更大聲了。
 
  轉眼間,那個嬰兒已經長大,是個八歲小女孩。女孩的父親為她取了耦子的名字,並從外地娶回一名妻子,好在他出門時照顧耦子。也許是安心了吧,父親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繼母的笑容也跟著暗淡下來。但那天很不一樣。
  很難得的,母親牽著耦子的手,與幾位比較親密的阿姨一同前往庭院。耦子不禁愣愣的盯著母親的臉龐看,父親應該還沒回來吧?為什麼母親會對我笑呢?
  困惑中,這群人終於浩浩蕩蕩走到庭院。這個庭院是父親買下隔壁房地後,打通重建的。用假山環繞的池塘裡種著蓮花,卻是清澈透明,只要有謝子稍微腐爛,就會有專人修剪。不只假山上,鵝卵石鋪成的小徑旁,都種有四季裡最鮮艷的鮮華。庭院的最中央是一片柔軟的草地,偶爾父母親心情好的時候,便會讓奴婢將餐點擺放在這裡的檀木桌上,四邊擺上以新鮮蓮花為底座的香燈,全家一起在月光下用餐。
  但今天這個庭院也不太一樣,燈火通明,還搭了一個很大的棚子,棚上繪著花花綠綠的彩邊。不知從哪裡傳來的絲竹聲,斷斷續續的響起。將耦子安置在椅子上後,母親專心翻閱桌上的小冊子,偶爾跟鄰座朋友低語幾句,不再理她。耦子只記得母親提到「裴少俊」、「紅蓮」時,臉上的笑容特別刺眼,就像面具一樣僵硬。
  一名陌生的女子走過來領走冊子,庭院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帶著笑意的看向棚子。耦子不由得也轉過頭去,像是知道在等待什麼似的盯著看,心中卻都是母親的笑容。
  忽地一聲笛、板並起,一個老先生牽著一位老太太的手,悠悠地從棚子的布幕後走出來,:「滿腹詩書七步寸,綺羅衫袖拂香埃。今生坐享榮華福,不是讀書那裡來……」就這麼說了幾句,便又退布幕後。耦子偷偷瞄母親的側臉,卻見她已無方才興高采烈的模樣,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與阿姨聊天。一夜裡有太多疑問盤旋在耦子的腦袋裡,她不解地觀察棚子上又說又唱的人們,迫切地想知道是什麼曾讓母親的笑容出現,又是什麼讓它熄滅。
  只聽台上一個女子這麼唱道:「我若還招得個風流女婿,怎肯教費工夫學畫遠山眉。寧可教銀缸高照,錦帳低垂;菡萏花深鴛並宿,梧桐枝隱鳳雙棲。這千金良夜,一刻春宵,誰管我衾單枕獨數更長,則這半床錦褥枉呼做鴛鴦被。」母親安靜地望著那個女子,全身除卻那拚命眨動的眼皮,似乎都失去了生機。
  耦子突然打起冷顫,也許是空氣太清冷,她想。正當她要起身回房拿罩衫的時候,母親突然笑了。耦子立馬回首看向棚子。只見上頭多了兩名男子,一個風流瀟灑,手拿紙扇,另一個則是位老先生,扛著一箱行李在年輕男子後頭跟著。只看那年輕男子與方才那位女子眉目相交,手上還握有那女子請人傳遞的詩詞。凝望之間,一種淡甜的情感從兩人中間散出來。耦子想,母親必是喜歡那男子的,否則怎會看見他就笑了呢?
 
  曲終人散,耦子趁著母親送阿姨們回家時,偷偷摸摸到棚子後面。只見幾大箱的衣物、刀棍、樂器擺放在布幕後,卻獨不見人。無可奈何之下,耦子只好將一錠銀子放在箱子上,自己動手尋找剛剛那名年輕男子拿過的紙扇。「我有付錢,總不算偷吧?」耦子如此安慰自己,耳朵卻不自主的張開,不放過一點動靜。
  找了好一會兒,耦子終於看見那把紙扇,正不舒適的被壓在一具大鐘底下。耦子嘗試各種方法,卻無法移動那個大鐘分毫。就在她苦惱的時候,母親與一名女子的交談聲隱隱傳來,且越來越清晰。耦子不敢說自己的目的,又捨不得放掉那把紙扇,只好屈身躲進大箱中,並闔上箱蓋。
  「是的,夫人。我們真的得走了。」
  「怎麼不多留一會兒?我的戲癮可還沒過呢!」母親笑了。
  「還有下一個班要演出,時間橋不攏啊!沒關係,只要哪天您老不嫌棄,想看什麼戲,我們一定為您安排時間。」
  兩人聊了好一段時間沒離開,耦子也不敢偷偷打開蓋子偷跑,只好窩在裡面等待。好在那箱子也夠大,耦子年紀也不大,呼吸還不會太難過。只是靠在一疊似桌巾般柔軟的布上,對於折騰一晚的耦子來說太舒服了。
  「我不能睡,我一定不能睡……」箱子內沒有光線,烏漆抹黑的,耦子也不知自己眼皮闔上了沒有,就這麼瞎想了一陣子,真睡了。
  
  像是剛閉上眼不久,耦子就被一連串驚呼聲喚醒。睜眼一瞧,自己離開箱子,正躺在床上,四周圍滿或少或長的陌生女子,但都不知所措的看著自己。慌忙起身,耦子以接近連滾帶爬的姿勢離開床板,喏喏的看著周遭的環境,不禁眼眶泛紅,眼看就要哭出來。
  忽然一隻鮮紅的糖葫蘆出現在耦子的面前,耦子沿著那雙手往上看,卻依稀是棚子上年輕女子的臉,只是少了粉妝後,沒有那時的高貴氣息,卻多了鄰家女孩的親切感。不過那自信的笑臉,還是沒有改變。
  「餓了嗎?要不要吃一點?」女子將糖葫蘆又拿近了一點。
  接過糖葫蘆,耦子慢慢止住淚水:「對不起,我只是想要跟你們買那把紙扇,沒想到在箱子裡睡著了。」
  「紙扇?」
  「恩!因為我看家母好像很喜歡,所以想讓她開心一點。」
  耦子不好意思的低下頭。
  「是嗎……你真乖巧。」摸摸耦子的臉,女子說:「我們已經寄信到你們家了,因為我們下一班戲的時間排很滿,所以我們晚點再送你回去好嗎?」
  耦子點點頭,終於開始舔手中的糖葫蘆。
  
  接下來一個禮拜,耦子就跟著這個戲團活動,在旁做一些打雜的小事。久了之後,大家也都混熟,耦子也敢開口跟她們聊天。
  「為什麼演戲的人都要畫那麼濃的妝?很不自然耶!」
  「耦子,其實只要是女人,都要學會化妝的。」抿上口脂,女子對著銅鏡笑了笑。
  「為什麼?我將來也要學會嗎?」回想起之前女子開玩笑將粉妝塗抹在臉上的不適感,耦子不覺皺起眉頭。
  女子回過身,認真的對耦子說:「耦子,戲台上每個人都有一個自己要扮演的角色對吧?你也許知道自己在演什麼角色,台下的人卻不一定會知道。所以我們要畫妝。台下的人可能不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人,卻可以透過妝,認識你詮釋的那個角色。當台下的人認為你是那個人,那你就是那個人了。」
  「人」來「人」去,耦子聽得頭昏眼花,只能傻傻點頭。女子也發現自己講得太複雜,也只是拍拍耦子的頭,讓她出去做事。
  看著耦子的背影,女子喃喃說道:「總有一天,女人都是要畫妝的。」
 
  隨著戲團的演出結束,耦子終於可以回家了。戲團的人因為還有其他工作,只能送耦子到船頭。雖然很不捨,但想到可以回家,耦子便迫不及待的踏上回家的路。
  敲響家門好一會兒,卻都沒有人出來應門,耦子的笑容越來越黯淡,敲門的聲音也越來越急促、響亮。門內卻一樣空蕩,只有耦子的撞門聲在裡面迴繞。
  大概是被耦子的撞門聲打擾,鄰人走到她身後,遲疑一段時間後,拍了拍耦子的肩:「別敲了,耦子。」
  耦子淚眼回頭,是王叔叔。
  「你爸媽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們去哪裡買東西了嗎?還是去旅行?我可以等!」硬壓下心中的不安,耦子提出所有低微的可能性。
  「不是的!你父親他……他在經商途中被強盜殺害。你母親聽說這件事情後,將家裡值錢的東西帶走,離開了。家裡的奴僕為了還沒支付的薪水,也把家裡能搬的、能賣的,都拿走。甚至連這棟房子,也被你母親賣掉,後天就有人要搬進來了。」快速將這些話說完,王叔叔不忍心耦子,也不忍心讓這些話從自己的口中流出。但又能如何呢?自己家中經濟也不是很好,耦子又這麼小,還是個女生,根本沒辦法照顧她。
  「不可能!你一定是騙我!我一定要待在這邊,媽媽會回來的!」耦子甩開王叔叔的手,踱步到石獅旁坐下,不願再離開,也不願再聽。
  王叔叔嘆了口氣,也只能離開了。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卻還是可以聽到耦子的哭聲。
 
  連著好幾天,耦子都蹲在原地,看著一群陌生人進入那個原本被她稱之為「家」的地方。附近鄰居偶爾會給她一點饅頭或清水充飢,卻沒有人能真正去照顧她。但耦子不在乎,她只是有食物就吃,有水就飲。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看著不曾止步的路人,企圖尋找熟悉的臉孔。
  又不知過了幾天,耦子任由一個沒見過的男子拉走,沒有留戀。只因那名男子說:「走吧!我帶你去找你媽媽。」
 
  「你最近帶來的商品都不是很好啊!」一名看得出歲月痕跡的濃妝女人毫不客氣將耦子的臉左右扭轉,咂咂嘴,對男人說。
  「王嬤嬤,你可別這麼說,她只是還沒清理過。你瞧她的肌膚多光滑,也許有點清瘦,但也不算乾癟啊!」男人諂媚的搓手。
  耦子不在乎王嬤嬤粗魯的手勁,只是一逕地問男人:「我媽媽呢?」
  男人不耐煩的說:「將來她就是你媽媽了,凡事都要遵照她的話,懂嗎?」
  沒有太大的驚訝或難過,耦子近乎平靜的說:「我走了。」
  男人愣了幾秒,才被女子的譏笑敲醒,憤怒的將耦子一把抓回來:「你想去哪?」
  「回家。」耦子理所當然的回答。
  「你早就已經沒有家了!現在給我安份的待著。」
  像是觸動什麼開關,耦子不再平靜:「我有!而且我現在就要回去找媽媽!」奮力的扭動身軀,卻掙脫不開男人的桎梏。想要大聲求助,卻想到現在已經沒有人可以幫她,耦子忍不住哭嚎。
  「吵死了,這樣會妨礙我做生意的,你們快離開吧!」見到開始有人圍觀、竊竊私語的王嬤嬤厭惡的說完,便轉身進屋。
  看著王嬤嬤的背影,又聽到耦子不止歇的哭聲,男人兇狠的抓起耦子的衣領怒罵。耦子尚聽不清楚男人在罵什麼時,一個巴掌就這樣過來。還沒回過神,便被摔到地上,接著便是一陣拳打腳踢。
  周遭的人雖然眾多,也都只能用憐憫的眼光逗留一會兒,無奈的離去。這現象在此處並不少見,可以說是頻繁的,因為村莊中總是不乏貧困的人家。耦子從來沒有被人如此痛恨的欺侮過,但也有看過。她知道別人的同情沒辦法幫助自己,但她還是哭,像好不容易能夠發聲的嬰兒般大哭。
  「一條人命,多少錢?。」一個稚嫩的女音冷冷插入。
  男人抬頭一看,是個與耦子相仿年紀的女孩子,臉面清秀,氣質嬌巧。想是看不下去的路人。
  「你覺得你買得起嗎?如果拿你來抵押可能還稍微可以互補。」男人不屑的哼了口氣,對女孩子上下審視一番後,便伸手就要拉過。
  「不知道我的銀兩夠不夠?」一個略帶散漫卻又不容反駁的聲音出現。
  男人抬頭一看,嚇得連忙縮手:「這不是賈少爺嗎?今日怎有這麼好的興致啊?」
  「我想買幾個女孩子來建個戲班子,平日好娛樂、放鬆一下。」賈少爺生得一副風流模樣,與他輕挑的語氣不謀而合。他邊說邊將女孩子拉到自己身後。
  「既然是賈少爺,自然是買得起的。」男人頻頻搓手:「只要二十兩銀子就得了。」這價錢以耦子來說,當然是太昂貴的。先不論她身上的髒汙,就說那臉上已被毆的青一塊、紫一塊的傷就不值。但賈少爺仍保持微笑的角度,身後就有個衣著整潔的僕人遞上銀兩。
  那女孩子看也不看男人見錢眼開的嘴臉,逕自走到耦子面前。耦子仰起臉,卻因為她身後的日光太亮,而微瞇雙眼,看不清楚。
  「你,」她出一隻手放到耦子面前「來學戲吧!」
 
  耦子在賈府的梨香院中學戲已有好一段日子了。當初會反握住那女孩手的原因,她自己也不清楚。也許是願意承認父母已不在,又或許是想到母親那張笑臉吧。也可能是因為如此,不同於其他被賈家買來的十一位女孩子,耦子特別喜歡扮生角。每當她拿著紙扇站在舞台上時,她的笑容都特別燦爛、動情。
  某日,排演結束,ㄧ張不熟悉的臉擋在她的路上。
  「你好啊!藕官。」那女子笑了笑。依稀記得,那是常常演旦角的菂官「你常常排練完就回房間,也不和我們一起聊天呢。怎啦?心情不好嗎?」
  當初賈薔,也就是當日的賈少爺,在幫她取名時,曾這麼說:「『二五耦者,朋比為奸。』如此頗為不雅。你就改為蓮藕的『藕』吧!」雖然耦子不曉得於字上加兩個十字有差異,卻再也忘不掉自己名字的字義。
  「也沒有,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是嗎?瞧你在台上情感澎湃,還以為你是個很健談的人呢!」菂官俏皮的對著耦子笑「還是因為我呢?」
  「嗯?」出奇不意的問句讓耦子分不清菂官是開玩笑還是另有他意。但還沒問出口,菂官就得逞似的跑回房間,不留給耦子任何機會。
  
  從那之後,耦子與菂官對唱時,都會特別注意到菂官的神情,那些悲切不願離去的樣貌、相聚時的嬌羞喜悅、告白時的深情專注……。也許是被影響,耦子不由得認真的回應他的每一句話、每個動作,就彷彿彼此真是劇中的苦命鴛鴦。只見這情越演越烈、淚越滴越切。但不論如何真摯,只要下了戲,耦子褪去臉譜之後,她又回到那個靜如死水的模樣。菂官對此甚是不滿,雖然耦子也不清楚為何菂官要在乎。
 
  「你就當作是排練吧!」菂官拖著耦子的手往屋外走「幫我對個戲不行嗎?」
  聽著她嬌嗔的口吻,就像是某在個舞台上撒嬌的旦角,但耦子已分不清她是誰,又或者是因為不知道自己應該扮演誰而錯亂。只是對於那種口氣理所當然,就應該是對自己說。於是耦子沒有反抗的跟著菂官的腳步走。
  「我想練習<牆頭馬上>,你先唱一段<後庭花>與我接,如何?」
  耦子不由得心頭一緊。小時候與那戲團相處一個禮拜,她已牢牢記得讓母親綻放笑容的旋律。閉上眼,便又見到每日在夢中出現過的戲棚,幕後傳來的樂聲,張開口,耦子跟著那音符便要唱。
  好一會兒,呀然無聲。
  「你還好嗎?」看著耦子欲言又止的陌生模樣,菂官怯怯得問。
  但別說菂官,連耦子自己都錯愕。她無助的回望菂官:「怎辦?我唱不出來。」
  「怎麼好生生的就不能唱了?」
  「我也不知道!」耦子焦急的回想著腦海中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為著一種她自己也不清楚的,莫名的渴望──她想要唱,她想要現在唱。
  忽然靈光乍現,耦子便要回身進屋。菂官不解的止住她:「你要去哪啊?不唱了?」
  「不是,我知道我為什麼唱不出來了。」耦子手被菂官抓住,又不能甩開,匆匆解釋後便想繼續往前走。
  「是為什麼啊?」
  「我沒化妝。」指著臉,耦子這麼解釋。
  菂官不可置信的回望耦子:「你是認真的嗎?」
  「當然是,」耦子毫不猶豫的回答「如果我沒化妝,要怎麼演戲?」
  「難道不演戲,你就不能唱曲了嗎?」抱著義無反顧的語氣,菂官反對。
  「是不能,就像你不是用自己的口說愛我一樣。」耦子故意這麼舉例。
  頓時連空氣都沉默了起來。菂官還是沒放開耦子的手,眼睛傳達出的受傷讓耦子想逃,即使她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做錯什麼。
  「心不存學海文林,夢不離柳影花陰,則去那竊玉偷香上用心。又不曾得甚,自從海棠開想到如今。」菂官輕啟朱唇就這麼唱了。從始到末,眼睛連眨也不曾地探進耦子的眼眸中。耦子被這眼神看得怕,卻逃不開,只能回看進菂官的眼裡。
  這是誰呢?耦子心想。菂官不曾唱過生旦的詞,如今卻唱的絲絲入扣,卻深情地陌生。是因為她的臉上沒有妝嗎?不,應該說,這不是菂官在唱曲,而是曲從菂官的口中流出。
  曲末了。菂官還是沒鬆開耦子的手,卻也什麼都不再說。因為從耦子的眼中,她知道,彼此都了解。
  「不應該是如此的……」耦子喃喃地說給自己聽。但其實她並不知道應該是如何,只是認為,自己應該說點反對的話。
  「為何是應不應該,而不是愛不愛?」菂官終於開口,卻只是丟回一個耦子必須要再沉默的問題。
  好一會兒,耦子掙扎地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愛。」
  演了這麼久的戲,耦子從來就不知道情為何物。對她來說,戲台上的那個人和自己太遙遠。她只是設想著應該如何,而不是為什麼如此。畢竟,那是別人家的事,與己何干?
  留下耦子一人,菂官知道這時說什麼都無濟於事,因為這是耦子自己才能夠釐清的問題。離去前,菂官忍不住說:「當你自己覺得對方有這個價值之後,他就會是如此。」頓了頓,菂官小聲的補了一句「不論性別。」
  她卻不知道,耦子從沒想過同性之間能不能相愛。打從八歲起,耦子接觸到的人幾乎全是劇團中的女子,卻無人認為生旦皆是女子是不合理的,她便不曾思考過這種問題。愛情在她心中雖是未知,卻也是最純粹的。
  
  自從那次的談話後,耦子便試圖尋找那個陌生的菂官。她有種直覺,如果認識那個陌生的菂官,自己就可以知道什麼是愛情。於是她開始觀察菂官,不僅止於台上的她,還有她在台下時的一舉一動。面對耦子的轉變,菂官沒有特別的反應,只是像往常一般和她聊天、吃飯,卻再也不曾要耦子與自己練唱。
  
  都在等。
  
  耦子其實知道菂官是不同的,但從沒想過這樣的特別是不是愛情。不同於朋友的就是愛情了嗎?
 
  「君王愛奴鸞與凰,便鶯燕老何妨?自嗟薄命投夷帳。無情是畫筆平章。」
  又是陌生的菂官在唱曲。看著她,耦子總覺得這曲再也不如以往。不是情不切、意不深,而是耦子對於眼前菂官的妝開始感到模糊。
  是了!唱的人是菂官。是菂官變了嗎?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而回唱的自己,又是誰呢?
 
  下了戲,卸去妝容,耦子盯著銅鏡裡的自己看。最近擦拭得勤,反映的臉龐較以往清晰許多。對著自己笑,耦子發現裡面的她,變得好陌生。耦子忍不住笑得更燦爛了。
  「發生什麼事啦?這麼開心。」菂官一踏進門,就見耦子對著自己狂笑,忍不住問。
  笑著回過頭,耦子將菂官拉出房門。菂官為她的反常不解:「去哪啊?」腳步仍是跟得緊。
  耦子說:「你就當作是排練吧!幫我對個戲不行嗎?」
  菂官沒說話,靜靜的跟著。直到耦子將她拉到那熟悉的地方,回過身,用一張淨白的臉,對她唱了。
 
  「雙星在上,我們兩人,情重恩深,願世世生生,共為夫婦,永不相離,有渝此盟,雙星鑒之。」
 
  何謂正?何謂反?反正自己的世界是如此狹隘,又何必去管外面的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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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大家都看得出來,這是我改編自經典名著《紅樓夢》的小品。
如果不是截稿時間比較緊迫,故事的篇幅應該會再長一點,因為三言兩語,真的道不盡這從古至今都還沒解決的刻板觀念。
上了大學之後,我身邊有許多同志朋友。
事實上,我很喜歡跟他們相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時代的關係,他們的想法都要比一般人開放很多,所以相處下來沒有壓力,我甚至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
但對於我母親來說,他沒有辦法接受這是天生的。
他總是告訴我:「他們之後就會知道當初只是年少輕狂。」
愛與不愛,這是能夠後天決定的嗎?
除了性別之外,有什麼不同?
為什麼他們就不能在太陽下牽手?
 
壓力從來都是人給的。
 
現在已經有國家是承認同志婚姻的,但人的觀念呢?什麼時候?
進步不是說說就算數的。
 
世界上每個為愛勇敢昂首闊步的人們啊,我敬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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